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焦冲作者简介: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期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出版或发表,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
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小说时间的秘密作者:焦冲1晚饭后,爸爸问我要不要去河边散步,看看水位是不是又降了我们把妈妈留在家里,她像往常一样刷筷子洗碗抹桌子,之后她会熨烫明天开学时我要穿的衣服。
下午时她把衣服拿给我看过,卡其色长裤,蓝白格子衬衫,半新不旧,膝盖和肘部已磨薄,尚未破洞从小到大,我都不在意衣服的新旧,而只看重款式和舒适程度,只要不是太过时或者太招摇即可我实事求是地说,褶子有点儿多妈妈说,晚上熨熨就好了,这个秋天先穿去年的吧,冬天再买新的防寒服。
烧火时,她把烙铁插进了灶膛里我不止一次见过她熨衣服,那流程早已深深印在脑海中,很多年后我自己用电熨斗时还是会想起她给我熨衣服的样子白炽灯洒下一片温馨而昏暗的黄,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的烙铁,对着它喷出一口水。
呲啦一声,一团白雾腾起,仿佛有只狐狸幻化成了人形,烙铁随之由红色变成灰黑色,妈妈一手握着这块铁疙瘩的柄,另一只手压住展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线,重复多次,直到用烙铁将每一处褶皱抚摸平整额前的几绺碎发随着她的身体轻轻晃动,若是我刚好趴在旁边的写字台前做作业,定会停下笔,盯着她的侧颜,就像在欣赏一幅仕女图,我觉得她美极了,那时我尚且没有意识到画中人有一天会变老。
在我小时候,每逢汛期,兰泉河的水都会涨及桥面,桥脖子处堆起高高的土埝,无论白天黑夜,时刻都有附近几个村里的人轮流值守,以防某一处决堤每次大雨过后,洪水从地势较高的北部山区奔腾而下,途经兰泉河、金水河等河流,一直往南,它们咆哮着,裹挟着泥沙、树枝和猪、羊、鸡等动物尸体,在桥墩处形成漩涡,逗留片刻,仿佛和桥上的人开了一个玩笑,随即远去。
我们这里只是山洪的必经之路,并非绝对的下洼地,看上去虽然危险,却未真正发过大水,皆在可控范围内,只是让大人们提心吊胆十天半个月,便复归平静,对孩子们来说则是凭空而降的乐趣,他们戏水、捉鱼,即使像我这般不会游泳的,也会天天往河埝上跑。
出伏之后,水位便逐渐下降,沉淀后的河水愈发清澈,晴朗的日子里,水光潋滟,烟波浩淼,风吹过,光斑闪烁、摇晃,仿佛从水底腾起了鸟群那天傍晚,我站在桥上,极目远眺,河水如带,蜿蜒而行,似乎没有尽头,我问爸爸再往南是什么地方,河水最终流向哪里。
爸爸说,再往南有一条更广阔的河流,那是三条河流汇成的一条河,河水一直向南,最终汇入大海我问他见过大海吗,真得无边无际吗?爸爸说,见过,望不到边,我舅住秦皇岛,等你长大了带你去看直到上了师范,我才知道那条更为宽大的河是蓟运河,爸爸所说的海即是渤海。
爸爸抽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地吸着,随后徐徐喷出一口青烟,带着享受和成就感,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显得比往日温柔,平和,亲切得多他用茫然的目光望着河面,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这条河就有,但要小得多,就跟庄后头那条渠差不多,河上也有桥,不过是几根木头搭的,那时候经常发水,苇子多,等到冰上禁得住人了,大家才挥舞镰刀割苇子,弄回家打苇帘,织苇席,你奶奶织的席子好,一张席子能比别人多卖一毛钱呢,她就靠卖席子养大了我、还有你姑姑和叔叔们。
在我十七八岁时,开始拓宽河道,每个村的男人几乎都参加,挖了一年多,兰泉河才变成现在这样,后来又建了几座扬水站,从那之后就再没发过水顿了顿,爸爸又道,其实这条河的历史挺早的,至少能追溯到金代,咱们县里那座有名的彩亭桥就是金代建筑,那块是上游,咱们这儿属于中游。
我哦了一声,略感意外地问他,玉田很早就有了吗?爸爸说,我看过一点儿县志,据考古成果看,商周时期这里就有人类活动了,但仅限于北部高地,也就是102国道南北各10公里左右,再往南是一片汪洋,在明朝建立前立庄的大约为110个……。
我试着想象兰泉河以前的样子,想象那些男人热火朝天地干活,女人们抬来大桶加了糖精的井水和一大簸箕棒子面饽饽头,招呼他们吃饭;再往前这里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爸爸对此知道得比我也多不到哪儿去,相对于这个地方有人类居住的历史,爸爸活在地球上的时间,仅仅比我长了一点点而已。
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如此微小的时间份额,这个发现让我惊骇,但爸爸对此却很平静我还以为这个世界存在了多久,爸爸就在家里生活了多久,我还从未意识到他也是从婴儿慢慢长成的他说,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要是真能长生不老,地球上早放不下了,世界是由死人组成的,死人是活人的无数倍,他们死掉的时间比活人也长了无数倍,人就是站在死者的身上生活着,我们脚下不定埋了多少朝代呢,一代又一代,不断更迭。
想到有一天爸爸妈妈会死,我不禁黯然,问他,我也会死吗?爸爸道,谁都会,但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往后的路长着呢,你可要好好规划我还想问问那些过去的事,趁着爸爸不知从何而来的好兴致,以前他很少如此好脾气的与我对话,不是居高临下就是兴师问罪,导致我害怕和他聊天。
但他生硬地换了话题,问我,你长大后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随即意识到他可能因此而失望,便道,也许可以弄个官当当我这么说是因为在我还没上学时,父母和亲戚都说过将来让我当官,以后他们也可以沾光的话爸爸轻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自嘲,我接着又道,或者可以当个老师。
他转过头对我说,这还是有可能的,只要你努努力,从明天起你就是初中生了,该懂事了,再不能拿学习当儿戏,你一个农村的孩子,考不出去,只能土里刨食,当农民又累又苦,还被人看不起,你肯定不想像我和你妈一样天天干活吧。
我摇摇头,他理解为“不想”,其实我是对未来尚无想法和计划,我以为长大是很遥远的事,我希望日子能永远像现在这般过下去爸爸说,既然不想,那就好好学习,咱也甭指望考大学,县城里有师范学校,初中时使使劲儿,考上那儿,爸爸再供你几年,老师的工资说不上多,到底比种地强。
我点点头,爸爸理解为这是我的某种承诺,他转过脸看着我,表情安心,闲适,像云影遮住午后的村庄落日西沉,正倾尽全力释放着最后的热量和激情,暮云宛如不断怒放的巨大玫瑰开满了西天,热闹而庄严我被这种盛大、恢弘的绚烂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过桥头,站到了河埝的最高处,敛声屏气,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飞出了身体,融于这一片无法言喻的瑰丽之中。
近处的树木、成片的庄稼,远处的房子等建筑全成了黑色镶金边的剪影,犹如一众信徒,膜拜着燃烧的夕阳,献出虔诚的祷告虽然我在课本上学习了公转和自转,可当时的我依旧忍不住地想,在余晖背后可能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或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是它在冥冥中主宰着宇宙的一切。
我想我就是从那个时候爱上了日落的,从此不管身居何处,哪怕那霞光隐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或者没有日落的阴雨天,抑或是住地下室那一时期,皆能在第一时间感知那一刻的来临,说不清是它唤醒了我,还是我已养成了生物钟。
黄昏只是一刹那,当晚霞消退,湮没于一片黑暗之中,我们身后那孔雀蓝的高空上早有几颗星星,闪烁如银币,烟树迷离之后悬着一弯新月,像是美人剪掉的指甲爸爸说,往回走吧暑气已消散,桥脖子处还有几个人坐着,看不清是谁,但爸爸认得出来,他们和爸爸打招呼,吸着烟,几点猩红明灭。
从河埝上往下有一条长长的斜坡,我和爸爸刚走到一半时,碰到了李亚楠和她的爸爸我爸说,刚去?他爸摇着那把犹如济公手里一般的蒲扇道,回来啦?李亚楠对我说,明天别迟到,到我家门口等我我答应着我们村在镇里上初中的只有三个人,除了李亚楠,还有聂春生,他比我们高一届,不和我们一块走。
村头有棵粗壮的柳树,要三个我这么大的孩子合抱才抱得过来我们才经过这棵树附近,突然从树后窜出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他走到爸爸跟前,笑嘻嘻的,手里比划着抽烟的动作尽管光线昏暗,但我还是认出了他——老鸡他胡子拉碴,头发乱如顶着一个喜鹊窝,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短裤。
他是个流浪汉,也不知道这个绰号从何而来爸爸抽出一支烟,他接过,又让爸爸给他点着火,这才双手作揖,往后退去听村里人说老鸡的老家离我们这不过五六里地,但他家里早没人了至于他如何沦落至此,大家也不甚清楚,爸爸归结为馋和懒,老鸡的年纪并不大,至多不过三十岁,且手脚齐全,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爸爸说如果他随便找个事情干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份上。
老鸡经常在我们村游荡,这里有他的亲戚,“毛驴子”的老婆是他的远房表姐每至农忙时节,他会帮他们家割麦子、掰玉米、刹高粱等,以此换来几顿饱饭他很少说话,很多时候只用动作和表情表示欲望,但附近村里若是有了红白喜事,他一定要腆着脸上门,来段“数来宝”,以讨得一份残羹冷炙。
平时饿极了他会烤田里的玉米,或是直接跟人要吃的,村里人都会给他,反正他又不是要钱2我驾驶一辆十年前买的雪佛兰,下高速拐上兰泉河西埝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点燃车窗,车里像是烧着了我熄火,打开车门,拿出一支烟。
想到我的全部家当除了手机里的几万块钱只剩下这辆即将报废的车时,我又抽了一支面对这场日落,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无比清晰地在我脑子里过电影,就连当时爸爸的语气和表情以及回来时遇到了哪些人都记忆犹新当我抽完第三支烟时,夕阳谢幕,夜晚降临。
自始至终,这条道上也没有出现一个人或是一辆车,几年前乡村公路已修好,可谓四通八达,几乎没人再走这条路,使得这里荒烟蔓草,连车辙和脚印都少见,倒是有受了惊吓的野鸡突然腾空跃起,或是一只野兔穿过,颇有几分童年意趣。
如今再想找到一条这样的路已经很难了路上经过的一些养殖场,若非门口的招牌,从外表很难看出养的是什么,那些牛、猪、鸡等都过上了高效率的,违反生长规律的,令人类有利可图的现代生活,宛如“996”的上班族后天就是中秋节,东方冉冉升起一轮准满月,大,圆,白中透着淡淡的黄,
其间斑驳的阴影分外清晰,像水墨画里的山峦,像半张寻宝图,更像累累伤痕我想起了上师范的第一年,农历十月月中的一个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说我的姥爷去世了下午的课结束后,我骑车往回赶,经过西埝时刚好赶上月亮升起,亦是这般大而圆,散发着营养充足的光辉。
两年后的早春,爷爷驾鹤西游,又过了七年,奶奶在一个冬日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从北京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前年大姑突发脑溢血,去年二舅突发心梗,都没有抢救过来当人到了一定年纪,那些在他小时候,曾经给过他爱、温暖、欢乐,或许还有痛苦、伤痕的亲人会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一寸又一寸地消耗那些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理解、感动和记忆,周围变得陌生而冰冷,直到死亡找上他。
在我刚刚来到北京那阵,我甚至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省得长大后徒增伤感,亦少了挂碍和牵绊,可谓无爱一身轻当车子将要拐上兰泉河大桥时,我再次停下这座桥在前几年修路时已被重新改造,而且有了名字,叫做春水桥——其中的“春”字取自聂春生的名字,建造这座桥他出资一半,在桥头的石碑上记载着此事,上面称他为本县知名的民营企业家。
桥对面开过一辆车,打断了我的思绪,等它过了桥,我发动车子,朝着小村开去村里装了路灯,但没有城市里的那么亮,天气早已转凉,路灯下没有人影我一直开到家门口,摁了两声喇叭,小黑叫了,我哼了一声,它听出是我,“汪汪”旋即改成“哼哼唧唧”。
我爸打开大门,让我开了进去当年我第一次开车回家时,爸爸为之震惊、喜悦,认为我给他长了脸,不管去哪儿都让我开车带他去,那种激动的余温在他每次看见这辆车时依然能够察觉,却透着尴尬和窘迫,毕竟后来大家都买了车,且比我的好,贵,还多,比如聂春生家有三辆,分别是宝马、奥迪和吉普,而我却停滞不前,不仅没换过车,也再没有做过让他长脸的事,比如购房,娶妻生子。
怎么今儿就回来了?爸爸的语气中埋怨多过意外和惊喜,为啥不提前打个电话?我没有马上回答,先从车里拿出包,关上车门才道,临时决定的,公司里没什么事不是后天才放吗?爸爸说着要去开后备箱,被我制止道,里面没东西,我休年假。
可不能让他看见那两箱子书和一袋子衣服、鞋子等杂物,如果他问起干嘛把它们拿回来,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离开北京时我把能送人的都给了朋友或同事,有些则直接丢掉,为的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那些太过私人的,带有某种纪念意义的只能运回来。
爸爸抢过我的包,好像那东西太重,又好像里面装着钱似的妈妈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儿我让她热点儿剩饭或者下碗面条就行,但她还是在厨房里叮啷铛啷地忙乎上了爸爸刷着某款视频软件,不时把那些刻意夸大、真实性有待核实的新闻复述给我,就像我听不懂手机里的话似的。
我躺在床上,敷衍地嗯哼着,拿出了手机有条微信,炮友发给我的,问我中秋节在不在北京,言下之意是要约一炮我和他大概每个月见一面,吃饭、上床、抱着睡觉,天亮分手,有时因为工作忙会省略前一项和后一项,见面就上床,完后就分开。
这种关系已维持了五六年,谁都没说过爱或者喜欢,也没有提过要在一起,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解决生理需求我觉得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就跟除了他之外我偶尔也会找别人扮演他的角色一样我打下几个字:我出去玩了想了想,删除。
又打:我回老家了又删除最后回道:我离开北京了香味飘进房间,我起身,扔掉手机,来到厨房妈妈做了蛋炒饭、清炒娃娃菜、紫菜蛋花汤,外加半碗中午剩的小鱼咸菜我坐下,才拿起筷子,她说,端茶几上吃去不知从何时开始,爸爸妈妈喜欢上了看着我吃饭,并研究我的饭量和胃口,就好像我是他们养的一头猪,稍微吃得少了就认为我身体不舒服或是有心事。
香喷喷的蛋炒饭,让我想起上学时的早饭,别人家的孩子多是泡碗方便面或是拿两块蛋糕,有的干脆不吃,可我妈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热乎饭,即使数九寒天也要比我早起十多分钟,起初还要抱柴禾生火做饭,后来才有了煤气灶,省了不少事,有时是蛋炒饭,有时是一碗煮挂面卧了荷包蛋,更多的时候是一角油煎大饼夹煎蛋(这取决于前一晚的主食)。
我妈问,发啥呆?不饿?我赶紧扒拉几口饭和菜,把自己弄成很饿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喜欢看我狼吞虎咽,虽然多半他们又会说,着啥急,没人跟你抢,细嚼慢咽好消化爸爸不再看手机,而是看我,等我吃了半碗饭时,他对我妈说,好像瘦了。
我妈说,没有吧,穿黑衣服显得瘦,但是没睡好吧,有点儿黑眼圈我爸说,天天嘱咐他早睡,肯定又熬夜了我妈说,还是小时候听话,现在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该干嘛干嘛,离得远,又没法盯着他我爸说,你去北京,给儿子做饭收拾屋子当保姆,到点就让他睡觉。
我妈说,他不用我俩人一唱一和,我只埋头吃饭墙上的石英钟“踢踏踢踏”,越走越响蛮荒的岁月里,没有钟表,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过得像瓷瓶上枝蔓缠绕的青花,那倒也好我爸突然将矛头转向我,儿子,快找个伴儿吧,不然你妈就要跟你住去了,她整天动不动就咳嗽(我妈患有支气管炎),你受得了吗?我明白爸爸这是在变相催婚,我喝完汤,打了个嗝,她想去就去,我不怕。
我妈说,我才不去,整天圈楼里,在家多好,想去哪走走都行我爸说,你能去哪?还不是天天赶集,再不就超市,乱花钱我妈说,那是我活着的最大乐趣,就跟你抽烟一样我爸对我说,要是有个孙子让她看着,她就不去了我妈笑道,那我带他一块去。
我妈喜欢赶集,就跟城里女人喜欢逛商场差不多,即使没什么非要买的,她也要去逛逛其实根本花不了多少钱,集市上的东西能有多贵呢?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爸对此意见非常大,他甚至认为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是我妈花掉的,如果她不去瞎逛,就能存下很多钱,不至于在我考上师范交学费时还要跟亲戚去借两千块才凑够。
但问题出在我爸,至少我这么认为他根本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用尽全力去付出,赚钱,他认为婚姻以及婚姻的衍生物——我妈、我、我妹妹以及众多需要花钱的日常琐碎对他而言更多的是压力和负担,甜蜜和欢乐也曾有过,但短暂而稀少。
他自私、脆弱、清高、骄傲;他厌恶口不对心,厌恶曲意奉承,懒于为生活得更好而改变自身;本质上更适合做单身汉,组建家庭不过是为了繁衍后代,和大家活得一个样,免得成为大家的笑料和谈资,因为他保守、传统,害怕与众不同,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我妈刷到一个视频,她对我爸说,看人家这个老太太,都七十多了,还跳得这么欢,身条也好,根本没肚子,脸上也没多少褶子,哪像我,腰上游泳圈,脸上一堆褶儿我爸说,人家有退休金,吃饱了没事干,庄稼人哪儿有那兴致我妈道,胡说,西大埝每天后半晌都有跳的,敲锣打鼓,穿红挂绿,可热闹了,你每天交废品打那儿过又不是没看见。
我爸说,那都是没心没肺,要我,可没那个心情我妈道,你这人思想有问题,本来就没追求,没爱好,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年轻时多少机会,你一次都没抓住,那能怪谁?我爸坦然道,谁也不怪,就这命关于我爸年轻时的事,我妈不止一次跟我讲过,每一次都令她扼腕叹息,遗憾中含着一点点忆峥嵘岁月的满足和庆幸。
据说,在他们刚结婚至我五岁之前那段日子里,我们家过得非常不错,那时住在镇上,我爸年轻,敢想敢干,先后倒腾过废铁、猪油、水果、电器等,最远到过陕西、吉林、江苏等地,每一趟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但那些生意多属短期行为,往往是一锤子买卖。
后来,我爸厌倦了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在我二舅的帮助下,到交通局工作,可没坚持几年便主动辞了,按我二舅的说法,我爸性子直,且不合群,难以与人圆融相处在我五岁那年,妹妹出生,我爸突然决定举家迁回兰泉河,他从此安心做回农民,闲时做些小买卖,养牛、养猪或是其他牲畜,但皆为小打小闹,从未成规模,导致经济长期拮据,直到我和我妹都开始工作、赚钱,情况才渐渐好转。
我爸小时候尽管一直吃苦受穷,却没有认识到财富的重要,也没有刻意追求财富;他对金钱以及富人的态度始终是不屑的,对那些养尊处优的人既怀着羡慕,又有着淡淡的鄙视和恨意3昙花开了,妈妈在外面叫我们去看,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少女般的欢乐。
我和爸爸前后脚出了房间,来到院中,他先去了一趟茅厕,之后才凑过来欣赏我数了数,在如绿舌般伸展的叶片间共有二十三朵硕大、饱满、素净的白花如漏斗般或悬垂,或昂扬,姿态肆意而羞涩,天真而无知院子的三分之一都被花占满了,没有多么名贵的,皆为我爸养护,他甚至在廊檐前加盖了阳光玻璃房,只为各种盆花能够安全越冬,比如昙花、狼牙花、三角梅、橡皮树、鹅掌柴等。
在我爷爷的影响下,我小时候就喜欢养花,那时爸爸并没有此爱好,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北京工作,把家当旅馆,他才渐渐对养花生出兴趣,到如今已有十余年,这在他的各种爱好之中算是坚持最久的,其次便是养狗之前养过不少,皆死于疾病或意外,目前共四只,都是土狗或串子。
前院的小黑已近七年,膘肥体壮,浑身黝黑发亮,它嫉妒成性,野性未脱,喜欢被牵到河边溜达;另一只是吉娃娃和土狗的杂交,脑袋和五官很像吉娃娃,身躯更接近田园犬,因此叫它娃娃,它粘人,爱撒娇,比如此刻,正卧在我脚边蹭着,要我摸它,惹得被绳子拴住的小黑不停在原地打转,朝我骂骂咧咧。
后院的两只出世还不到三个月,是我爸上周刚从别人家抱来的,因为幼小,且我和它们还没来得及相处,尚看不出性格爸爸将鼻子探进花心里,犹如缺氧的人深吸着,而后露出满足的表情道,真香妈妈说,外面凉,进去吧我说,我再看会儿。
妈妈说,我把你的被拿出来,前几天晒过,你要早说回来,今天晾外面吹吹多好他们进了屋,留我在窗影里与花为伍少顷,我房间的灯被拉开,我看见妈妈的身影,她正在帮我找被子和枕头,就像我还是个小男孩,需要被她照顾似的。
爸爸拉上了窗帘,灯影变得模糊,无端中平添温馨我简单洗漱一番,回了房间上床后,关了灯乡下人普遍睡得早,爸妈房间的灯还没关,他们可能还在看“快手”我想起小时候的冬夜,周遭漆黑,北风呼啸,我们的房子仿佛诺亚方舟,一家人漂在茫茫大海上相依为命。
我开始明白为何很多人上了年纪之后喜欢回到长大的地方生活了,因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触动回忆人老了以后就是靠着回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他们拥有大把大把的“过去”值得咀嚼,但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已经变成了时代的遗物。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了震我坐起,滑开屏幕,收到炮友的回复,离开北京是什么意思?不再回来?反正我也不困,便回道,嗯,不去了,先在老家呆段时间为什么?碰到麻烦啦?貌似他很关心我这个甚至连彼此姓氏都不知道的人没有,我也说不好,感觉没奔头,厌倦了,天天这么过没意思。
他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道,在哪都一样,你不是厌倦了某种生活,你是厌倦了活着他以为自己很懂我?我不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像很多白领一样有抑郁倾向?大城市的打工族多多少少都有点抑郁吧,不管多么没心没肺的人在生活的压力下也不可能心里不装事,你是因为钱财、工作还是感情想不开?。
都不是我回复道,你可以理解为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需要休整我明白,有时我也感觉周围太过喧嚣,总想给灵魂降噪,想要离群索居,甚至消失,可这种方式是否就能获得心灵上的平和宁静?即便能获得,这种平静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在我看来还挺有深意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复,遂望向窗外屏幕黑了,窗外那巨大、纯粹、密不透风的黑暗似乎在一瞬间穿过屏障涌到我面前,让我如临深渊,仿佛再动一下就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让我想起儿时玩的那个“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游戏。
此刻,我觉得自己再次被时间和空间捕获,我的前半生仿佛自始至终都被困在此地,曾经实现的逃离被如此轻易地剥夺,成年后为了梦想而打拼到头来终究变成了一场梦我没能把自己留在梦里,我不是那些在北京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甚至拥有了北京户口的人,他们貌似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好像一生下来就属于那里;我也不是我妹妹那一类人,他们像父辈一样扎根在兰泉河,满足于日常的琐碎,没有更多的梦想和欲望,安心、笃定地过着小日子;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边缘人,哪里都不属于我。
二十多年前,经过一番努力,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父母本来期待我毕业后就能当上老师,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届玉田籍的学生全不包分配我只能另谋出路,这倒称了我的心意,反正我也不愿当老师,倒是很想到大城市闯一闯这固然与追逐梦想有关,但还有一个因素,那与爱情有关。
我这个晚熟的人直到师范二年级才情窦初开,对邻班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暗生情愫,那感觉就像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无声而茁壮地生长着,可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这根苗我生性羞怯,只适合暗恋,有时会默默地跟踪他,为了遇见他而绕路,甚至到他宿舍门上贴着的名单里查看他的名字。
每次精心设计的不期而遇都令我心如鹿撞,可他并没有看过我一眼我以为这种暗恋会持续到毕业,但丘比特没有让我煎熬那么久,他将箭矢射到了男生和一个女生身上我始终记得当我坐在图书馆的窗前望向对面的教学楼发现他和她在楼道的窗口卿卿我我的身影时内心的刺痛。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关注他后来,我从网络上得知了一些有关性取向方面的常识,随即意识到如果我一辈子窝在小城,我一定会像其他人那样结婚生子,注定不会遇到和我一样的人,不会品尝到爱情的滋味,那可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啊!我不甘心,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北京——因为它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大城市。
但父母并不这么想,爸爸整日拉着一张脸,施展浑身解数给我拉关系走后门那次他让我到一个提前联系好的学校去看看,相当于面试,之前这种情况已有过几次,但皆无准确回音我带着一堆礼品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来到了连绵的群山之间,躺在草甸上望着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山中带着草香的空气,直到傍晚才回家。
爸爸看见带回来的东西就知道我没有去,于是耳光在我脸上啪啪作响,废物、窝囊,白痴这些恶毒的字眼犹如飞镖连连击中我的自尊,冷漠而清晰的疼痛渐渐蔓延疼痛抵达顶点后,我反而释然了,爸爸的行为更加坚定了我离开这里的决心,一种众叛亲离的悲壮感占据了我的脑子。
玉田—别山—蓟县—段甲岭—三河—三平—大厂—燕郊—通县—北京——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年九月自己背着简单的行囊,只带了五百多块钱北上时乘坐的那趟绿皮慢车所停靠的每一站当这些站名再次从唇齿间迸出时,我似乎又感受到了年少轻狂时的蠢蠢欲动,随着目的地临近,我既兴奋、激动,自信,又瑟瑟发抖,就像料峭春寒中的嫩芽那般,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何种命运。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只是一个过程而已,那种经历和大多数北上寻梦的人差不多在北京的最初两年,我先后做过服务生、各种销售行业的业务员,住过集体宿舍、地下室、隔断房,失过业,挨过饿,被人骗过,骂过,欺负过,但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倒并非相信坚持能带来什么,只是觉得一旦灰头土脸地回家太丢脸了。
直到第三年,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文案工作,才总算稳定下来,虽然工资算不上多高,可到底能够租个主卧,吃穿上也比之前稍微强了些,更有机会到各大城市出差,踏实做了几年后,升任部门主管,还有了闲钱买车、出国游、住五星级酒店。
当我在北京刚刚站稳脚跟的某个黄昏,立在阳台上望着日落,想起父亲曾经的暴行,出奇得心平气和我承认那时候我已经原谅了父亲,原谅他那粗鲁不堪的谩骂和侮辱,原谅他由于铁不成钢而宣泄淤积已久的恨意,原谅他为今生最后的梦想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时的万念俱灰,原谅他偶尔一次没有逆来顺受生活重压而发出的呐喊,原谅他这么多年以来难得袒露心声享受真实的霎那;但我不能原谅自己事过境迁后的释然与既往不咎,不能原谅自己对过往的耻辱视而不见,不能原谅那颗至今仍然隐隐作痛的心灵,不能原谅自己对父亲的原谅。
基于对自己的不能原谅促使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很想搞出点名堂证明自己,主要是给父亲看看可现在,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就像爸爸在我五岁时突然决定搬回兰泉河一样我们的生命轨迹竟然如此相似,这让我先是感到惊讶,甚至羞耻,旋即被一种宿命般的平静控制,就像接受了某些我缺失的天赋那般心甘,从科学的角度讲,是遗传和DNA让我们的命运走势如出一辙。
我以前喜欢分析父母或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些人的性格、经历,悲叹他们的婚姻、错误的人生选择和无法改变的生活状态,熟练地给他们贴标签,下断语毫不留情现在看来,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其实他们远比我所认知的复杂得多,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形象。
母亲坚韧、沉默、温驯服从,父亲急躁,常因此而粗暴得不像样子,却又有他不着言辞的深情……每个人都那么不同,却都以某种方式承受着,并对我产生影响他们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其中自然有所不同,实际上却比我原以为的要相似得多。
4次日下午两点多,我去河埝遛狗,叫上了妈妈,一是为了让她锻炼,增强体质,省得她闷在家看电视剧刷手机,稍微爬个坡就气喘吁吁,二来让她帮忙照看娃娃,而我主要负责牵小黑娃娃不用拴狗绳,它听话、胆小,只在主人的视野范围内活动,一喊它的名字便会飞奔而来。
小黑则完全不同,虽然它也懂得撒娇,通人性,但在自由和主人之间,它更偏于自由,也许它野性未脱那还是小黑两三岁的国庆假期,我刚好在家,某天傍晚它的绳子松了,继而被它挣脱,我爸当时已发现,马上追了出去,可小黑瞬间没了影儿。
我们仨找遍了南北几个村庄的犄角旮旯,走遍了田野庄稼地,喊得嗓子都哑了,可小黑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根狗毛都没找到我们只得泄气地回家,猜测它很可能被别人家扣留或者被贩狗的人抓走了,不再抱有希望两天后,刚吃过晚饭,忽然听见大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的爪子在挠。
我们立马想到了小黑,我跑出去打开大门,小黑兴奋地扑进我怀里,“哈哧哈哧”伸出粉色舌头胡乱地舔着我关于它失踪的这两天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们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也许它只是享受够了自由的流浪,怀念起了家的感觉,于是它又回来了。
不管走得多么远,它都记得回家的路我们在东埝遛狗,走过一段水泥路之后就是土道,土道上基本不会出现机动车,娃娃跑到了岸边的草丛里,小黑东嗅嗅西闻闻,偶尔还要嚼上几叶狗尾巴草河里有人在下网捕鱼,那人坐着充气轮胎,这种捕鱼方法在我小时候就有。
我爸不爱捉鱼,也不喜欢让我弄,所以从未给我买过任何渔网,我小时候所用的捕鱼工具全是我自制的,比如用罐头瓶和窗幔做简易的鱼篓,用嫩芦苇的叶尖系住蚯蚓钓鱼我妈喜欢捉鱼,也喜欢玩水,但她并不能随意支配家里的钱,作为家庭主妇,她亦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到河沟之类的地方捉鱼,更不可能在数伏天像有些妇女那样光着身子下河洗澡,在我爸看来那是有失体统和妇道的。
我上初一时,大概是六月份,因我记得当时的芦苇才长到半人高,我和妹妹还有堂妹堂弟四个在这条土埝再往南两百多米的一处水坑摸鱼水很浅,最深处不过及膝,鱼却不少,多是鲫鱼,也有鲇鱼、黑鱼、草鱼、泥鳅等,大多数都是筷子长的,隐藏在枯枝烂叶和淤泥间,在我们的脚底乱钻,我们边摸边玩,弄得身上和脸上都是泥点子,其中一个铝盆差不多满了。
我妈来找我们,一开始她站在岸边,不时催促我们回家,但我们意犹未尽,还想再玩会儿,便怂恿她下来和我们一块摸,她先是拒绝,后来见周遭没有外人(连个放羊的都没有),加之我们一再撺掇,她才脱下鞋袜,卷起裤腿,下了水坑。
当时我们确定有一条嘎鱼(黄颡)就在附近,好几次从我们手中逃脱,倒不是因为它有多能耐,而是鳍部和脊背上长有两根又长又尖的硬刺,要想捉到它而不被刺到是很难的但我妈加入没多久,便捉到了它,而且没有被刺到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她举着那条鱼,喊着“逮着了,逮着了!”时激动、欢脱的模样。
那一刻她不是谁的妈妈,不是谁的妻子,她是独立的个体,身上没有责任和义务,她又做回了那个被她的父母唤作三丫儿(她的小名)的小姑娘,在她长大的临溪镇,和她的姐姐在废弃砖窑的沙坑里洗澡,互相打闹,在稻池里摸田螺,在地里采野菜……那天回到家后,洗澡洗衣服刷鞋,妈妈一气呵成,抹了花露水后还让我和妹妹闻闻她身上有没有土腥味,我们说没有。
随后她极其严肃地叮嘱我们不要跟爸爸提起她下水摸鱼的事,我们点头保证,她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当年我们捉过鱼的地方如今已被村里人承包,建了养鸡场,经过时若是赶上东风,便有阵阵臭味飘来我站在埝上,停住脚步,问我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咱们在这儿摸鱼吗?我妈微笑道,记得,再往南以前不是有很大一片芦苇吗,咱们家养牛时,每天晌午我和你爸都去那儿割草,你和小翎(我妹)负责往毛驴车上抱。
我道,有一次还捉到两只小鸟,我和小翎天天喂它们蚂蚱吃,都养到会飞了,结果被我爸给了我表大爷家的孩子,气得我和小翎晚饭都没吃我妈说,你爸年轻时就那样,做事从来不考虑别人,他想怎样就怎样,特别霸道我说,谁让你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呢,要是考上了说不定会嫁给一个脾气比我爸好的。
我妈说,那就不会有你和小翎了,再说还有可能嫁给一个不如你爸的呢我说,那种可能性不大,了解我爸的人都知道他不是玩意我妈笑道,别这么说他,他那时生活压力大,你看现在,岁数大了,尤其是你们工作以后,他那脾气好多了。
我说,谁没有压力啊,可没见把气都撒在老婆孩子身上的,我记得有一次他还打了你呢,你还跟我说过要离婚她说,那是在气头上,后来我不是失踪了小半天吗,搞得你二叔和二婶也到处找我那是我上五年级时,爸妈吵架的起因是妈妈买了上门推销的一种促进母鸡产蛋的药剂,花了十块钱,我爸得知后气不打一处来,指责她乱花钱,将那袋药剂顺手扔过墙头,我妈悄悄让我捡回来(事实证明这个药剂还是非常管用的,此事过了之后,我妈拌到鸡食中,那段时间母鸡下蛋比以往勤快得多)。
以往他们吵架时,我妈很少还嘴,更不会分辩,即使她没有做错,也只是像个哑巴似的听我爸唠叨,让他把气撒完,再冷战一两天,随后一切如常但那次我妈没有忍受,她几乎是据理力争,顺带指摘我爸脾气暴躁,行事专横,不懂得尊重人,容不得半点异见。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我爸的火气更大了,他打了我妈两个嘴巴,非常响亮,把妹妹吓得当即大哭我妈也掉了泪,于是说出要离婚的话,我爸说,离就离,谁怕谁!我妈没有立即跑出去,而是假装咽下了这口气,若无其事地继续做饭,吃饭,等到我和妹妹都上了学,我爸去卖水果了,她才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我爸在下午5点多回到家时才发现我妈失踪,问了邻居和我的叔叔婶婶,又到玉米地转了一圈才确定她是离家出走首先想到了我姥爷家,虽然姥姥已不在,但那里毕竟还是她的娘家,可我爸不敢将实情告诉我姥爷或者我大姨二姨等人,他这时已经感到了害怕。
我叔叔骑着摩托车载着我爸去了大姑家,因为大姑家也在临溪镇,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姑,让她去姥爷家走一趟,看看我妈在不在大姑假装串门,走遍了二姨家(姥爷和二姨一家生活)和邻村的大姨家,没发现我妈的踪迹,也没发觉异常,他们合计一番,推测我妈压根没有回到临溪镇,也没有将吵架的事告诉姥爷或者其他亲人,而是独自承受。
如此一来,我爸乱了阵脚,如果不是投亲靠友,那我妈可能去往任何地方,也就是说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毕竟她出走时正是大家午休的时候,基本不会碰见熟人,留下线索我爸和我叔几乎走遍了附近几个村里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皆一无所获,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想着如何跟我和我妹解释我妈的去向。
但当我爸到家时,我妈早已做好了饭菜,我和妹妹正坐在饭桌旁一边等我爸,一边看动画片《神探加杰特》我和妹妹放学回到家时妈妈就在家,我们俩根本不知道她下午曾经出走,也不知道爸爸和叔叔曾去找妈妈,只以为他卖水果还没回家。
灰头土脸的爸爸掀开门帘,愣了片刻,然后对若无其事的我妈说,你回来了?我妈嗯了一声道,吃饭吧那天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异样,几乎没有人说话,却感觉彼此的心很近,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一种类似劫后余生的感恩饭后我爸曾问我妈你去哪了。
我妈说,哪也没去她的语气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而我爸也少有地识相,不再追问据我了解,不管是我爸,还是其他亲戚,都没有再提过那件往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如今妈妈主动提起,不禁勾起我的好奇,考虑了一下便问,那次您到底去了哪儿?她仰头望着夹在两行树冠之间的一线蓝天,微微地叹气,笑道,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我不想让其他人担心,比如你姥爷、二姨、大姑等亲戚,但我实在憋得慌,不想待在家,就顺着河埝一直往北骑,过了小定府、临河村之后河道变窄变浅,村子之间隔得越来越远,河埝也窄了,很少有人,岸边的杨树又高又粗,遮天蔽日,那时我开始冷静下来,心里有点害怕,怕遇见坏人,但脚下没停,还往前骑,直到河埝向东拐弯我才停下,眼前出现一座大桥,北边的山就在眼巴前一样,特别清楚,石头是白的,土是灰蓝的,桥下的河道突然宽阔了,更像一个湖泊,有人在岸边放羊,有人在钓鱼,还有小孩在洗澡,我推车来到桥上,往下看着,我想过往下跳,只是一闪念,很快就过去了,然后静静地看着偏西的日头。
过了一会儿,打桥西边来了一个妇女,牵着小孩,她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我,叫我“大妹子”,问我在看什么,我只得说看日落呢,她说是挺好看的,又让我快回家,说该做饭了我一下子想到了你和你妹,赶紧骑上车子原路返回,往回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走了多么远,还好赶在你们放学之前到了家,然后就跟没事人儿似的生火、做饭。
后来我经常想起那次出走,我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出走,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过真地离开,我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其他路可走,我只能选择眼前的日子,离婚的话我只是随口说说,我不是那种人,不管世道如何,我都不是妈妈说完,我叹道,这就是女人啊,感情用事。
妈妈道,可能吧,我这人比较老派,我觉得半路夫妻再和谐也不如原配,第一个可能不是最好的,但肯定是最深刻的,毕竟那是你第一次动情,毫无保留,再往后你就学乖了,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付出婚姻嘛,就得慢慢熬,爱恨悄悄滋长,混沌一片,跟煮饭、炖菜、煲汤一样,五味杂陈,只要时间够了,火候到了,自然会熟,会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收获感。
我笑了,在农村很少会碰到我妈妈这样咬文嚼字的人,我记得以前她特别爱看书,尤其是小说,后来眼睛花了才基本不看了我道,这么说,你现在苦尽甘来了?妈妈露出宽容的微笑,差不多吧,你爸知道心疼人儿了,上次我做疝气手术,他担心得睡不着觉,急得牙疼,在家养伤口那几天,他把我伺候得跟个女皇似的。
我说,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妈妈道,那还能怎样?我了解你爸,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赚钱没多大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更没有幸运之神眷顾他,可他还不是在努力养活孩子们和老婆吗,他半辈子都在为咱们做着自己并不喜欢和擅长的事,这比自私地追逐梦想要强得多,你肯定不记得他曾为了你下河捉过鱼吧?我略感意外道,还有这回事?她说,那时你还小,三四岁吧,得了重感冒,打了一个月的针,屁股扎成了马蜂窝,为了给你补充营养,先是吃肉,后来吃伤了,放你嘴边你就摇头,干哕,你爸骑车载着你到沟里捉鱼,弄得满身泥水,捉了不少鲫鱼,等我做熟了,他又挑鱼刺,一口一口喂你。
我对妈妈说的事毫无印象,但我不是不能想象,爸爸有时确实能做出一些让我和妹妹感到被宠爱的事很久以前,爸爸赶着毛驴车,拉着两袋麦子去加工厂换面粉,我、妹妹、堂妹和堂弟都跟着去了那是盛夏时节,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换了面粉和麦麸后往回赶,经过一处瓜田,爸爸让我们几个去挑了甜瓜和西瓜,那个看瓜的老头称过之后,爸爸付了钱,老头给我们切开西瓜,我们就坐在路边吃,那个西瓜真甜。
娃娃累了,卧在我脚边,将头枕在我的脚背上,朝我投来信任的目光妈妈莞尔一笑,你知道你爸为啥养这么多狗吗?就因为你喜欢!你总在电话和视频里问狗,还给它们买零食和狗粮,他觉得你会因为惦记着狗而多回家几趟,所以他才跟别人要了这么多狗。
我愕然,妈妈解释道,人岁数大了就这样,没有别的寄托,其他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唯一的念想就是亲人,是孩子咱们回去吧我妈说,他们要扭秧歌了,敲鼓招呼人呢一阵有节奏的鼓点随着我们离春水桥越近而愈发雷动、亢奋循声而望,只见对岸的埝上人影绰绰,衣袂翩翩。
我问,都是哪来的人?我妈说,附近几个庄的都有,一开始还是用录音机放音乐,现在现场伴奏,人也多了,越来越正式,听说还去县里参加比赛,不过没拿着名次我道,反正也不是为了比赛,能锻炼身体就行,咱们庄的都有谁?我妈说,李爱玲她妈、张国栋他爸、李亚楠她妈、杨海星他妈,这几个是经常来的。
李爱玲、张国栋、李亚楠、杨海星都曾是我的小学或中学同学我说,李亚楠她爸没了吧?我妈道,好几年了,脑出血我问,李亚楠最近回来过?我妈八卦道,人家现在不叫李亚楠,是静莲师太,端午时回来着,穿着灰色袍子,戴着尼姑帽,跟我走个对面,笑笑,什么都没说。
李亚楠出家后我尚没见过,仔细回想,上一次见到她时,聂春生还没有失踪,那时她打扮入时而俗艳,两颗板牙向外努着,嘴里叼着烟卷,正带着她哥的孩子在超市买东西,不时推搡、训斥那孩子两句无论是那个村野女人,还是身穿僧袍的形象,都很难让我将其与二十多年前那个青春活泼,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我妈说,有一阵她妈不愿搭理我,她爸那时还活着,两口子对我和你爸都爱答不理,你知道为什么吧我嗯了一声,之前听我妈说过,那还是李亚楠出家之前,聂春生失踪之后一年多,她跟他离了婚,有人见我一直单身,就想把她说给我,我爸妈自然不愿意,当即回绝,说我在北京谈着女朋友,就是不想结婚而已。
私下里,我妈气愤地跟我抱怨,把我儿子当成什么了,一个二手货,还想说给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有钱又怎样?我妈道,现在没事了,她妈又跟以前那么没心没肺似的,上次见着我还问你结婚没有,我说他不结我笑而不语,我妈问我,真不结了吗?确定?我点头,她若有所失,旋即又道,随你吧,你快乐就行。
晚饭后,收到炮友的微信,提前祝我中秋快乐我说,发个红包给我他说,你回北京来,我请你吃饭我说,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难道在你看来,咱俩之间除了“性”就没别的了?我心想可不就这样,遂道,不然还有什么?你了解我多少?他说,我一直觉得上床是检验一个人的品质和性格的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因为那个时候很少有人能伪装成功,除非是个老油条。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老油条他说,你还差得远呢,你这人看似高冷、洒脱,世故,一副看透世事玩世不恭的屌样子,实际上心地柔软,单纯天真,你心里还是个少年,只是长着中年人的躯壳,我就喜欢这种真实的感觉,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戴着面具。
我说,可能因为你是陌生人,我才会无所顾忌地做自己他说,但我觉得你并没有无所顾忌,很多时候你还是放不开,我指的不是床上,而是日常,你始终躲在身体里,倒并非胆小,或是出于自我保护,实际上很多时候你是个胆大、前卫的人,特立独行,你关起心门只是羞于让人看见真实的你,或是不屑于被人看见乃至加以评论,你对这个世界是排斥的,这让你显得孤傲、清高,还有一点自卑,我分析得对吗?如果冒犯你了,你不要介意。
看来炮友比我想得要厉害得多,可这种分析就像那些所谓的星座大师的言论,貌似头头是道,实则胡说八道,反正人性不过就那几样,而且人是矛盾的结合体,观众和听众总能找到切合自己的那一面,继而通过自我暗示而放大但有一点他确实说对了,我是自卑的。
这种自卑感在我考上师范学校之后初露端倪,但还不算严重,直到来了北京,尤其是工作走上正轨,接触的所谓有钱人渐渐增多,世面也见得越来越大之后,我才发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井底之蛙在这里我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吃各种西式快餐和地方菜;第一次坐客户的宝马和劳斯莱斯;第一次穿着正装出入玻璃幕墙的办公楼;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第一次和男人约会……不知不觉,我在北京这个国际大都市完成了个人的现代化进程。
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一个非洲难民初到欧洲那样,一切都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从没有过的自卑感随之不断萌发新世界让我失语,它打破了我在老家生活那么多年来建立的内心秩序和价值观,我只能随波逐流,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已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不介意,你说得不错我回复他你和家里出柜了吗?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只有我妈知道,我没告诉,也不打算告诉别人我说和我一样,看来咱俩都是捡软柿子捏他道,做妈的都能理解,即使无法理解,她们也会站在儿子这一边,哪怕我们不结婚、生子,不能让她享受大多数女人都会有的天伦之乐,她也在所不惜,可是我爸就不行了,我如果告诉他,他肯定会跟我断绝关系,还得打我一顿,也会把他自己气够呛,就算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我也不能告诉他。
这可能就是善意的谎言吧,其实也是不得已我说,年轻那会儿我特别想告诉他,甚至是向全世界宣告,好像自己有多么特别似的,现在想来,真是矫情,自己的性取向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那时还奢望得到我爸的理解和支持,但现在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换个角度看,这对他很残忍,有时候诚实会给人造成很大的伤害,对于一个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甚至排斥、厌恶的世界,还是不要给他们打开那扇大门为好,就这样让他们对咱们抱着一丝希望,相安无事,直到他们终老,反正人生也没多长。
5八月十五这天,我才吃过早饭,妹妹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来了初中毕业后她没再上学,先后在附近的粉笔厂、服装厂打工,适龄后找了个婆家,就在河西的村子,对象以前在天津做焊工,现在做快递员,主要负责县城这一带的业务。
她除了做家务、带孩子、照顾公婆外,还购置了缝纫机,从服装厂领来一些活计在家做,以满足日常开销两个孩子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大是女孩,上五年级,老二是男孩,上三年级儿女双全,我妈经常对我说,要是你没去北京,现在也该这样了,多好。
我知道我妈的心思,她一直觉得我喜欢男人,不结婚是因为去了北京才导致的,对此我一笑置之,并不觉得愧疚,我明白即使重新回到那个关键的节点,我依然不会留在老家,不会结婚生子我要对自己负责,只是从现在来看,我好像负不起这个责了。
午饭后我在外甥女和外甥制造的手机噪音中竟然睡了半个多小时,见我醒来,两个孩子吵着让我开车去兜风,这几乎是每次回老家必做的事我洗了把脸,想找车钥匙,外甥喊我,大舅,钥匙我拿着呢,快来我钻进车子,倒出庭院,我妈追上来,把手机拿给我,嘱咐我小心,不要去太远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每次都是先去四五里地之外的乡村超市,买点东西,然后再到河埝上转转那间超市的生意不错,他们俩买了酸奶、薯片、巧克力、小蛋糕和几支笔、几个本子,我挑了水果、烧鸡和一捆茴香,想着晚上包饺子吃。
出了超市,问他们俩想去哪儿,大的说,去哪儿都行,只要别回家我懒得再调头,便顺着主街向北开他俩以前没来过这儿,看着新鲜,便问这是去哪里我说,我上五六年级时就从这条道走,再往前就是学校外甥道,去你的学校看看。
临溪镇西部的九个村子简称“西九村”,每个村都有一两间教室,配有一两位民办教师,教授一到四年级的课程,到了五六年级则会进入高庄子中心小学,那里有十来间教室,三十来个教师这条水泥路在我上学时是石子路,两边的变化不算大,有些建筑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的样子,比如那间小卖部,我喜欢在这买各种学习用品,有时也买零食,夏天买冰棍、刨冰和北冰洋汽水,冬天买冰糖葫芦和烤红薯。
我和李亚楠一个班,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都和她一起走路上要经过一座大桥,桥头经常聚集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男学生,他们是老师称为“坏学生”的那一类,其中以聂春生为首他们聚在桥头,对过往的学生吹口哨、唱情歌,聂春生成绩不好,歌却唱得不错,是那群人里嗓子最好、最富乐感的一个。
事实上,在小学一至四年级时,聂春生毫不起眼,甚至被同学们孤立、欺负、遭受各种捉弄,比如给他起难听却又贴切的外号,往他书包里塞死老鼠等,就连势利眼的老师也经常对他进行言语侮辱,或是在他犯错的时候拿教鞭狠狠地抽他。
可到了五年级,聂春生一反唯唯诺诺的常态,迅速“崛起”,变“坏”他开始逃学,拉帮结伙,打架斗殴,扎老师的车胎,半路上劫家里有钱的或是学习好的学生,朝他们要钱或单纯地羞辱他长得不高,人黑黑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乍看有点狡黠和可爱,谁也没想到只用了一个多学期,他就成了学校的霸王,连那些发育早的大个子也对他言听计从,甚至一些老师提起他也觉得头疼。
有一次我和李亚楠放学回家时,他们几个蹬着自行车在桥上横三斜四地霸占了多半个桥面,快到近前时我才看清他们在抽烟,聂春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燃烧过半的香烟,左手垂在裤缝处,左脚蹬在车上,右脚踩着桥栏杆,不时熟练地磕一下烟灰。
发现我们靠近了,主要是看见李亚楠来了,他先吹了几声口哨作为前奏,然后望着李亚楠唱道: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呼呼呼,让我感觉心在跳……李亚楠的前车轱辘刚到他跟前,他便将山地车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而此时我已通过。
李亚楠的车头往哪儿歪,他的车子就跟到哪儿,不让她通过李亚楠踹了他的车轱辘一脚,气愤地说,聂春生,别的鸟我没看到,我只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他得意洋洋,哈哈大笑,犹如受到了褒扬李亚楠说,你到底让还是不让过?他说,有本事你就过呗。
说着,他的山地车靠得李亚楠更近了一些,挑衅似的接着唱起了歌: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九九女儿红,酿一个十八年的梦……他唱得很起劲,另外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附和着李亚楠一脸淡定,等他不唱了才道,你是不是肉皮子痒了,小心我告诉你爸,让他打你。
他威胁道,你敢?可山地车却往后挪了挪她冷笑了一声道,有本事别让,看我敢不敢他这才面露怯色,给她让开一条通道直到上了初中,后知后觉的我才意识到原来聂春生从在高庄子中心小学读书时就对李亚楠有了好感,他对她的各种刁难、挑逗其实都是打情骂俏,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并非真得想和她作对,而我却傻了吧唧地认为他是真地看她不顺眼,毕竟那时候我对很多人都是打心眼里讨厌的。
后来我才明白,他曾给她写过情书,叠成心形的一张信纸,没有信封,还是让我帮忙传递的,他跟我说是向她道歉的信,我信以为真,放学后就给了李亚楠她看完了,笑道,这个笨蛋,七八个错别字,还有个字用拼音代替,没出息的家伙,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觉得她说的是心里话,因为平时在我面前,她总是贬低聂春生,讥讽他家里发生的那些事。
聂春生一家是从北边搬迁来的,据说他的老家建水库,村子被湮没在了水下他们家在这边没亲没故,只有他一家姓聂,作为外来户,村里人基本上都不拿他们当回事,分地时他们家总会分到那些挨着河套,不方便浇水,没人要的地块,更让村人津津乐道的是聂春生的父母,他们来这里仿佛就是为了给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爸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还结巴,他妈因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而略痴呆,咧嘴傻笑是其固定表情父母身残志不坚,破罐子破摔,虽然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却并没有把日子过好的决心父亲好吃懒做,脾气暴躁,是个酒鬼,一旦喝醉了就把老婆打得嗷嗷叫,满当街跑,成为全村人的笑话。
聂春生的父亲对他人的嘲讽满不在乎,在别人调侃他不该那么暴力,小心老婆被打跑时,他竟然自豪地说,女人就得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用村里人的话说,聂春生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而李亚楠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她爸当时还担任村支书,加之她长得好看,因此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和聂春生都不太可能。
可等我们上了初中,尤其是初一下半年李亚楠的腿因为一次意外而打上石膏后,她和聂春生之间竟然渐生情愫,暗地里谈起了恋爱她的腿受伤时正好是秋冬季节,日短夜长,天气越来越冷,爸妈觉得我每天往返太辛苦,就让我和姥爷住在了一起,这样也能多出一些时间放在学习上。
李亚楠先是被她的哥哥载了几天上下学,后来变成了聂春生载着她,直到她的腿伤痊愈也许就是在那段朝夕相处中,俩人日久生情,她终于发现聂春生的本质并不坏吧聂春生确实不坏,他只是不爱学习,天性好动,性格较之他人更加鲜明而强烈。
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上了初中后,我一头扎进课业中,像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在初中三年不断消化着各种知识,活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呆子,社会经验约等于无我独来独往,不管是和“好学生”还是“坏学生”基本都没有交集,反正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学校里,在学校里自然有老师为我做主,我不需要操心其他事。
可在校外遇到事,我就成了两眼一抹黑的笨蛋初三那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放学路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人,她恰恰是个泼妇,或者刚好气不顺,她说我把她的腿和腰撞坏了,非要让我带她去见家长,再去医院我被她蛮横无理、嚣张跋扈的态度吓得不知如何应对,只想找个机会溜走,可她死死抓着我的车子,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
走了没多远,碰到了聂春生他毕业后没再上学,在镇上的饭馆或是陶瓷厂、水泥瓦厂等厂子打工他认出了我,接着认出了抓着车子跟在后面的妇女,他叫她嫂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在她老公开的饺子馆打过工得知事情原委后,聂春生为我说好话,求情,让那女人放过我。
他说,我跟他一个村的,他是个好孩子,学习好,人老实,我敢保证他不是故意的,您就先让他回去吧,万一有什么事让大哥来找我,我全担着,成不?女人不想就此作罢,喋喋不休,历数我在这件事中的不得体和无礼之处,说只是想给我教训,并非真地想要我赔偿她。
聂春生拦住她,嫂子,看在我的面子上,算啦又对我说,你走吧,交给我,别担心我犹豫不决,他又道,快走,我能搞定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仗义这让我感动之余又觉得惭愧,如果是我碰上这种事肯定会“事不关己远远走开”。
他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让我认识到之前的自己以学习成绩衡量他人是多么狭隘、愚蠢、荒唐,我不能再这样偏激,我要学会一视同仁,多角度、全方位地看待一个人6高庄子中心小学的大门紧锁着,我绕到南边的操场,这里较我上学时正规了许多,有跑道,安装了简单的健身器材和两个篮球桩子。
下车后我站在操场边缘,那里原来有一个水坑,冬天时站在上面能看见冰层之下的鱼在游动,春天时语文老师带领大家在田野里春游,回去后让我们写作文,我写的那篇被作为范文而由老师亲自朗诵那位姓胡的女老师特别喜欢我,像对待儿子似的爱护我,有一次一个“坏”学生欺负我,她甚至为我出头,不顾师德,打了对方。
我在这里和临溪镇中学皆以成绩优异、懂事听话而闻名,我妹妹上五年级时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她跟老师说看不清黑板,要求调到前面,却没被答应,而是让她配眼镜后来那个班主任无意中得知妹妹和我的关系,二话没说就把她调到了前排,那老师说,既然你是他妹子,肯定差不了。
最令我爸骄傲的是我已从临溪镇毕业多年,他在镇上办事时遇到我当年的班主任,后者还对我念念不忘,打听我的现状,得知我在北京后,便羡慕地说,有这样的孩子,是您的福气,也是运气他竟然用了这样的两个词,“福气”和“运气”,如今想来,真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不仅辜负了师长对我的期望,也辜负了年少时的自己。
正当我独自凭吊青春时,外甥和外甥女竟然吵了起来,我转身,只见后备箱被打开,两个人正为一件毛绒玩具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抓着鳄鱼的脑袋,另一个抓着鳄鱼的尾巴,谁都不肯放手这件鳄鱼玩具是我在曼谷跨年度假时遇到的一个缅甸男孩送我的,他不堪忍受家乡的贫困,偷渡到泰国讨生活,属于非法劳工,时刻面临着被遣回的风险。
我们做了几天彼此的男友,他陪游陪睡,我请他吃饭,送了他一件衬衫,他送了这个玩具当作纪念,我们在机场吻别,等我回国后又联系了一段时间,后来再无消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如同流星一般划过你的生命,发出璀璨的光芒,在某一刻照亮你,让你感受到生之美好,旋即归于沉寂,但更多的是那些默默陪在你身边几乎不和你发生关系的恒星,还有一些围绕着你转(有些始终围绕着你,有些则是某个时期内)的卫星,比如我面前的这两颗就属于间歇性缠着我的。
我劝外甥女让着弟弟,先给他玩外甥女说,不行,他中午就玩了我诧异,中午?外甥女说,嗯,你睡觉时我装作严厉道,谁开的后备箱?外甥女说,不是我外甥敢作敢当,却拉来一个人挡驾道,姥爷让我开的这么说我爸看见后备箱里的东西了,我问,真的?外甥女说,是姥爷让开的,我们想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我弟一把拽出了鳄鱼,后来姥爷让他放回去。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姥爷看了之后说什么了吗?外甥女想了想道,就翻了翻,说你怎么把家当全拿回来了,大舅,你要搬家吗?我只好撒谎道,嗯,我那个房子到期了,没来得及搬,就先装车里了我想如果爸爸问起,我也先这么说吧,他肯定无法接受我铩羽而归,他期待的是我扎根大城市,结婚生子,再把他和我妈接去养老。
回去的路上快到超市时,外甥说,大舅,你给我买个爆裂飞车吧我说,不行,你的玩具都快堆到房顶了,新鲜几天就扔一边外甥道,玩具就是玩个新鲜劲儿外甥女说,那你去超市看,天天看就看够了,还省钱我笑道,对外甥扳着驾驶座的靠背央求我,好大舅,给我买呗,你要给我买了,等你老了我养你。
我切了一声,心想说的好听,真到那时候能来看看我就不错了,便道,我不用你养,你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外甥女说,大舅,快看,前面是个疯子吧我放慢速度,发现前方路边有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外甥也被吸引,不再要求买玩具,对我说,大舅,开快点儿,过去,没准是坏人,抓小孩的。
我笑道,抓小孩的不会这副打扮外甥女问,是疯子吧?此刻我已认出了这个流浪汉,是老鸡,想想自从我到县城上学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他竟然还在这一带车子开到近前,我摁了一声喇叭,老鸡像没听见一样,也许他真没听见,毕竟头发太长了,耳朵里也不定堵了多少脏东西。
我对外甥女说,他不是疯子外甥说,他好脏,好可怕我会心一笑,在我小时候遇到老鸡也是这种心理,于是远远地躲开,但那些所谓的“坏”孩子会骂他,朝他吐口水,扔石块,他们也许是唾弃他,更多的其实也是一种恐惧心理在作祟吧。
我开到前方,刹车,摇下车窗,往后看,他老了很多,脸上沟壑更深,瘦骨嶙峋,神情呆滞地望着前方,走起来似乎颇为费力我点着一支烟,等到他经过时递了出去,他犹豫了一阵,接了过去,吸了一口,动作生疏,像是忘记了如何抽烟。
他鼓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外甥道,咱们快走吧我继续向前开,想起以前我们在高庄子中心小学上学时的路上经常会看见老鸡,有一段时期,他怀里抱着一个鸭子,起初,我们都猜测他可能要把它烤了吃但其实不然,那个鸭子只是他的伴儿,他抱着它去河边,让它游水,捉蚂蚱吃,他走到哪儿就抱它到哪儿,估计连睡觉也在一起,惹得一些人开玩笑,说老鸡找了只鸭子做老婆。
以防两个孩子误解我的行为,开出去没多远,我告诫他们遇到类似的流浪者要躲得远远的外甥道,那你为什么还给他烟?外甥女说,大舅是大人,咱们是小孩,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说,对,听你姐的回到家,两个孩子玩手机,我和我妈择茴香,剁肉馅儿,准备包饺子。
我爸还没回来,他开着三轮车下庄收废品,收完后直接交到邻村的废品收购站,赚取差价,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两百,不好的时候赚几块钱,甚至空车而归饺子快要包完时,我爸回来了,等到我妹妹过来便煮饺子,又拍了两根秋黄瓜,开了一个黄桃罐头,拆了烧鸡回锅紧了紧,捣碎一头蒜,淋上香油、醋和酱油。
吃过饭,妹妹看见我给两个孩子买的零食、笔和本,便问他们做了多少作业,又嗔怪我给他们买东西我爸说,买就买呗,不值什么,你没看手机上都说孩子要富养妹妹开玩笑道,我小时候您咋就没有这么惯着我,要啥都不给买我爸道,那时候条件不允许。
妹妹让两个孩子跟她回家,可他们都不想回,她只好一个人走了外甥才学会扑克没多久,正是上瘾时,拉着我和我爸、我妈一起打了十多把后,他旁边的硬币全被我们赢了过来他丢下扑克,不玩了我妈张罗着把那些二分、五分的硬币放回铁盒内,里面大部分都是几分钱的硬币,还有几张粮票、几张旧版人民币以及两枚我姥爷留给她的“袁大头”。
铁桶放在抽屉里,平时上着锁,里面有各种证件、存折还有两本相册等外甥女搬出相册以及相册下面一摞发黄的纸张,摊在炕上她指着我奶奶的一张照片问我,这老太太是谁?看着挺厉害我说,是我奶奶她问,她现在在哪儿?我妈说,死了,上天堂了。
外甥女哦了一声我说,她就是在你出生那年死的,她见过你,三个月大的时候吧我妈说,见过又怎样?人就是三代之内最亲了,在一起的时间也长,等到重孙子那一辈儿还有啥意思?你顶多也就记着你爷爷的名字,再往上你知道吗?我说,还真不知道。
翻开那摞发黄的纸,我心里“啊”了一声那是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时每个学期得的奖状,初中时不时兴发奖状,但有一些考试卷,还有作文本,上面有语文老师留下的不乏过誉之词的评语,再往后我考上师范,参加工作,几乎再没得过任何荣誉,我的辉煌在考上师范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亦戛然而止,自此籍籍无名,成为生活的囚徒,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再无出类拔萃的事迹。
这些东西肯定是爸妈收集的,不用问我也清楚我一张接一张,一页接一页地翻看,竟有一点儿置身事外的感觉,犹如它们并非属于我我妈趁机教育两个孩子,让他们好好学习,争取得到奖状或是考到前几名我爸说,顺其自然吧,学习并非唯一的出路。
我妈说,谋生的路确实挺多,可还是多读书好,有学问的人看事儿明白,不会胡来,光有钱有什么用?你看聂春生就知道了我爸说,那是特例,能有几个那样的?我觉着吧,人生在世,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贵,也没有什么东西是非得到不可的,年轻时努力奋斗,争取一下很正常,可也没必要较真,等到了中年,阅历多到能够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能明白你以前期望的一些东西如今永远也得不到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重要的是好好活着,一家人在一起,老的小的热热闹闹,就挺好。
我能听出这话是说给我的,但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睡前和炮友微信聊天,他说想听我的声音,于是我来到院中,低声和他语音通话他问我刚才在干什么,我说到小时候的奖状和作文他说他小时候不够阳刚,性子蔫,爱和女孩玩,因此经常受到男同学的奚落和欺负,给他起外号或是捉弄他。
我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这大概是我们这种人的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说于是他将时间和精力投于书本上,成绩很棒,经常得到师长的夸奖,为他赢得了尊严,从而让他更加喜欢读书,尤其是文学类的,那里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能够给他幻想和精神慰藉,不像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规则,没有公平可言,可我们都在按照自己笃信的一种规则来活着,以便能够求仁得仁求财得财。
我说,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从投胎时就注定了他说,我明白,但“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我心底腾起一股暖意,回道,这是博尔赫斯的两句诗通话结束,一轮皓月渐至中天,清辉熠熠,天空地静。
大部分人家都睡了,只有西南方那栋二层小楼的窗口透出一方昏黄的光,我盯了片刻,像是在等着它灭掉小楼是聂春生盖的,它是村里的第一栋楼,如今属于李亚楠家,据说那是聂春生留给李亚楠唯一的财产,别的都没给她李亚楠的妈妈并没有住在那里,她一直想把它卖掉,可始终没有人买。
今夜为何亮着灯?难道李亚楠回家了?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噤,遂小跑着回了房间7聂春生和李亚楠的恋情在他初中毕业后依然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曾好几次见过他在校门口翘首以待,接到她之后两个人往往会下馆子,那时候他已经赚钱了。
等到李亚楠上了邻镇的一所普通高中,这段恋情便不了了之,她转而喜欢上了临溪镇中学的一个教英文的陈老师陈老师就是从我考上的那所师范学校毕业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算是我的师兄,在我们初三时才分配到临溪镇中学,但他没教过我们,也不知道他和李亚楠是如何好上的,但能够肯定的是当她还在上初三时应该就和他有了意思,只是在她离开学校后才公开交往,不再回避任何人。
我上师范的三年里,见过李亚楠几次,多数在老家,有一次在县城,都是和陈老师在一起在老家时多是暑假里,她和陈老师正处于热恋之中,两个人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河埝上、菜园里、大桥上手牵着手,不仅毫不避嫌,更如同在向旁人宣告他们的情投意合、干柴烈火。
这种行为在当时并不多见,很少有恋人如此明目张胆,因此惹来非议也在情理之中在诸多过来人或是已经明白男女之事的人看来,李亚楠和陈老师早就做过了,他们津津乐道的除了这一点,就是对李亚楠未来的预期,很多人并不看好,觉得不会有好结果,但李亚楠的父母并无这种担忧,仿佛曹老师已成了他们的准女婿,别人说起这件事他们也不否认,反而面露自豪之情,甚至透露曹老师的家在县城,女儿嫁到城里是迟早的事。
失恋后的聂春生非常不顺,首先是他妈去世,没过多久,他爸因为故意杀人被判了死刑他妈去赶集,回来时抄近路,从早已开化的兰泉河上经过,结果掉进冰水中,等到被路过的好心人拉上来时已没了呼吸,据医生说她不是被冻死或溺死的,而是因为害怕而引发了心脏病。
原来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可之前家里人都不知道一年多后,他爸和一个经常开他玩笑的村民发生口角,当天夜里,他提刀砍死了那个睡梦中的人村里人说这是老实人被逼急了,看来聂春生他爸之前都在默默忍受着侮辱,甚至装傻充愣,配合着他们的演出。
他爸被执行死刑后,聂春生不再上班,三五天才出家门一趟,出来就是去小卖部买酒和各种熟食,每次都是醉醺醺的大家都说这孩子算是废了,这一家人算是完了但两三个月后,聂春生从巨大的创伤之中振作起来,又到镇上找了个工作,照常上下班。
碰见村人依然会像以前那样笑着打招呼,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只是脸上多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冷峻从普通高中毕业后,李亚楠没有考上任何大学,当然,这属于计划内,毕竟那所镇中的升学率极低,到那里上学的人不过是为了拿到一纸高中文凭。
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有如她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嫁到城里,而是和曹老师不声不响地吹了当她多次形单影只的在村里无所事事地晃悠时,人们对这件事再次产生兴趣,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了几个版本据我妈听来的那个版本:曹老师的家里本来就不同意,时间一长,他也对李亚楠失去了最初的兴趣,转而找到一个家世比她好很多的县城姑娘,没过多久两个人便结了婚,而后通过老丈人的操作,曹老师顺利调回了县里的实验小学任教。
传闻不可信,但不管哪个版本,归根结底,在乡亲们的眼中,李亚楠被玩弄,被抛弃了人们尽管都理解爱和热情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而衰减,就如同痛苦和兴奋也会随风而逝那般无可奈何,但他们,甚至包括李亚楠的父母都会在同情李亚楠的时候带着一份蔑视:谁让你没本事拿下那个男人呢?成王败寇,爱情和婚姻里也是这个道理。
李亚楠的学没白上,她在镇上的一家水泥厂找到了工作,但很少有人给她说媒,即使有,比如一些亲戚帮忙张罗的,也会很快黄掉,因为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总是不难从他人嘴里打听到一点儿不堪的东西,也怪她当年的那段师生恋太过招摇,搞得附近几个村里几乎无人不晓。
女人最美好的几年青春就这样被耽误,被蹉跎了,在水泥厂那漫天的粉尘和每日算来算去的一串串阿拉伯数字间,李亚楠到了28岁依然孤身一人,就在她彻底放弃,准备做个老姑娘时,转机出现了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后,聂春生谈了一个邻村的姑娘,半年后结了婚。
那姑娘的家世、长相皆一般,婚后不到一年生了个男孩,又过了一年多,添了个女孩做了爸爸的聂春生不想长期给别人打工,辞职后抵押了自家的房子贷款,开了家庭作坊式的纸箱厂因他有门路,会做人,聪明而厚道,使得生意比预想中还要成功,四五年内,规模不断扩大,且拓宽到其他领域,相继开了塑管厂、水泥厂、造纸厂以及部分养殖业,产业最大时他的名下曾有七家企业。
逐渐变身成功人士后,聂春生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当时他娶这个姑娘为的就是传宗接代,并无多少感情可言,那时候能有人看上他,肯嫁给他实属不易,他根本没资格挑拣,而现在不同了,对他有意思的女人可谓前仆后继,可他想要的只有李亚楠。
那时候,他收购了李亚楠所在的水泥厂,成了她的大老板,他将她调离岗位,让她做他的助理没多久,二人传出绯闻,又没过多久,二人坐实传闻,聂春生为了能和李亚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而选择与妻子离婚,为此付出了一半的财产。
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聂春生毫不在意两个人的婚礼特别隆重、热闹,很多商业大佬甚至政要也参加了,并给了违心的祝福很多人都不理解,尤其是那些比李亚楠年轻、漂亮的女人不仅不理解,还气得不行,为什么聂春生非要娶一个即将人老珠黄而且名声还不好的女人呢?。
婚后,两个人委实过了几年幸福、美满的日子,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无论在哪种场合出现都是出双入对,琴瑟和鸣聂春生在市里、县里都有房产,但他的生意主要集中在本县工业区,加之李亚楠并不喜欢在城里生活,于是他在老家盖了二层小楼。
起初,李亚楠还做他的助理,怀孕后便在家安心养胎那段时期,人们经常看见她和她妈在兰泉河散步,母女两个的眼角眉梢都流淌着岁月静好的福气可惜这个孩子没有留住,三个多月时掉了,此后再没怀上聂春生似乎并不在意,反正他已有了儿女,即便对他恨之入骨,也还是他的骨肉。
外人眼中的好日子又过了两年多,矛盾出现了首先是聂春生住在村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基本都是李亚楠独住小楼中;其次,人们有时会听到小楼里传出吵架的声音,后来两个人甚至不再遮掩,有不少人在街上曾见过他们吵到大打出手;再往后他们不再吵架,聂春生每次回村时车里都会坐着另外的女人——这些女人不是固定的,每次都是新面孔。
据知情人八卦,李亚楠的孩子没保住是因为她年轻时做过人流导致的,而这也使得聂春生想起了陈年旧事,继而对她有所看轻,而李亚楠认为聂春生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成功和金钱改变了他,他娶她不过是为了满足年少时的梦,更有可能是为了羞辱他,以雪当年之耻。
两个人的婚姻名存实亡,大多数时候处于分居状态,一旦见面就会掐,每次都会说出特别过分的话,比如有一次李亚楠要跟他离婚,说她害怕,怕有一天聂春生会像他爸爸一样成为杀人犯他怎么会成为杀人犯呢?大家不这么认为那几年,聂春生善举多多:修桥修路,赞助希望工程,赶上天灾人祸,也会慷慨解囊,家乡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
聂春生坚决不离婚,每次回来依然会带着其他女人,对李亚楠及其家人而言犹如公开处刑这样的日子煎熬了将近两年多之后,聂春生失踪了,即使后来报了警,也没有找到他他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消失或是被人绑架谋害,失踪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在他消失一个多月后,有个律师宣告了他那份类似遗嘱的声明,主要内容是关于财产的分配,除了留给前妻和孩子一部分之外,其余的则全部捐给了公益和慈善事业,留给李亚楠的只有乡下的小楼和楼里的物品。
李亚楠接受了事实,单方面和他离了婚父亲脑溢血去世之后不久,她悄无声息地出了家8次日下午我和外甥、外甥女遛狗回来时在村头的那棵大柳树旁遇到了李亚楠,她手里拿着大葱和豆皮,看样子刚从小卖部出来离着老远,我们就认出了彼此。
她站在家门口,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等我走到近前,笑着说,真没想到是你,有年头没见了啊我打量着她,只见她如我妈所说的那样一身装扮,素面朝天,但脸色、状态较之前好很多她问,看什么?不认得了?我忙说,当然认得。
她问,干嘛去了?我说,回家就当孩子王她说,你妹的?我点头她说,你呢?还不结婚?我笑道,红尘之外的人,怎么还关心俗家的事?她发出爽朗的笑声,竟有几分小时候的童音,笑过之后道,我的修为还不行,脑子里还不够空,这需要时间,可能是一点点往外掏,也可能是某个时刻一下子掏了个干净,那时就自在了。
对她我存着诸多疑问和困惑,但这几句让我有豁然开朗之感,便道,你能放得下就行她说,放不下也得放,很多事没必要勉强,有些伤不必管它,自然会愈合我笑着,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正色道,一个人如果没有死,那他就是在某个地方活着对不对?我说,是的,肯定活着呢。
她得到了慰藉似的笑笑,活着就好跟她又闲话了几句,两个孩子不耐烦,催我回家静莲师太说,回去吧,闲了再聊,我也该去做饭了八月十七这天吃过晚饭,妹妹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假期已结束见天色还早,爸爸让妈妈等下再收拾饭桌,他想去河边转转,三个人一起,我不在家时他们俩饭后偶尔也会去散步。
妈妈换了一双运动鞋,锁门时小黑见我们要出去,抬起前腿朝我们哼唧我爸说,不带它我说,下午刚遛过我妈对小黑说,看家吧你很多人家还在做晚饭,只闻阵阵饭菜的香味,能听见炒菜时呲啦啦的油锅响,可屋顶上再也不见小时候的炊烟,惟余一根根烟囱孤独地耸立在夕照中。
街道整齐划一,干净得很,谁家门前都没有柴禾垛,家家都有煤气灶、各种电饭锅、电磁炉等,烧火成了一件稀有和奢侈的事我以前放学回到家最先看到的往往就是蹲在灶门前烧火的爸爸,站在锅台前烙饼、炒菜的妈妈,温暖的火光照亮他们那还算年轻的脸庞,带着一整天的辛劳,烟火的痕迹,暂时得到休憩的满足和成年累月的忧郁之色……但在某个瞬间,也会有不经意的微笑和欢愉一闪而过,那一刻,他们想到了什么呢?。
上到河埝时,落日西沉,硕大、轮廓分明我爸提议往南走,那是我们经常走的一条路,之前我遛狗时走的也是这条路通过水泥路之后,土路变窄,埝坡两边遍布一种紫色的小花,一簇接着一簇,大有燎原之势羊群匆忙而有秩序地前行,牧羊人没有拿鞭子,也没有吆喝,悠闲地跟在羊群后面,瘦削的身影,面露慈祥和怜悯,身后是强弩之末的霞光,让人想起某个外国神话里的人物。
又往前走了一阵,夕阳已完全沉下,天地间顿时黯淡这时我发现河面上漂着几盏河灯,可能是对岸的人放的,但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语我妈说,都十七了,还放它干什么我说,估计放灯的人十五那天还没赶回老家,这灯肯定是在网上买的,咱们这儿没卖的。
我爸说,就是有卖的,也没人买,没那个风俗我说,兴许就是为了好看、好玩,不见得代表什么我爸说,这河里死过不少人呢,大多是淹死的我妈说,确实接着他们两个细数了一番,光是我们村里就有四五个而后他说,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你们猜是哪次?我妈说,有一次还不行啊?我知道,养牛那时候。
我爸嗯了一声我想了起来,我爸以前讲过,这时他好像又来了兴致过去的故事总也讲不够,一遍又一遍经济上蒙受的重大损失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大概在我上二年级到五年级的那段时期,我爸不光下庄卖水果或是其他时令吃食,还养了五六头牛,大多数是公牛,只有过一两头母牛,每年出栏一次。
前面说过中午时爸妈会给它们割草,那些草给它们吃一部分,剩下的晒干铡碎留作冬季饲料家里地方小,只有夜晚才会拴在挤挤插插的牛棚,一大早它们就会被我爸牵到村子西北方的一片野地里,拴在树上,待到傍晚再牵回来,午后爸妈会给每头牛喝一桶掺了玉米面、麸子和豆饼的泔水。
爸爸要讲的是那一年七月中旬发生的事,当时家里有五头牛,都是公的,它们本该在上个冬天就该卖掉,因为春节前夕是卖牛的最佳时期——过年时即使不需要炖牛肉,也是需要包上一顿牛肉蒸饺的但那年的牛肉价格很低,甚至低过猪肉,好几个牛贩子给出的价格也低得离谱,甚至刚够收回买牛犊时的本钱,那就等于这一年我爸和我妈的辛苦白费了。
我爸决定再等等,他希望等到其他养牛户的牛全都出了,按照物以稀为贵的规律,说不定能够翻盘可他预测错了,肉牛市场一直低迷,他沮丧、灰心,继而迁怒于这几头牛,不再像平时那么精细、耐心地伺候它们,有时还会骂骂咧咧。
这些牛的脾气都很大,基本上只有我爸能制服它们那天午后,爸妈还在午睡中,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爸爸惊醒,想到要把牛牵回牛棚,怕它们淋湿后生病,或是引起躁动,挣开绳子逃脱我打着伞,爸妈穿着雨衣,在几乎让人窒息的雨幕中来到那片野地。
前四头牛还算老实,被我们三个连拉带赶以及食物诱惑,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弄回牛棚,最后一头是脾气最坏的,平时我爸牵它时,脑袋都会像拨浪鼓似的晃来晃去,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若不是鼻子上穿了铁环,它才不会任人摆布。
不知是不是恶劣的天气影响了它的情绪,我爸牵它时,它一动不动,仿佛某些风景区的雕像气得我爸拿鞭子直抽它,我则在旁边攥着一把青草引诱,我妈提着那只食桶招呼它它仿佛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伸出舌头卷走我手里的青草后往前迈了两步,嚼完再次站定。
我爸气急了,鞭子落在它的脑袋上,一下比一下狠,在十几鞭过后,它被彻底激怒,犹如西班牙斗牛附身,狂乱地蹦跳,奔跑,我爸拽着牛绳,不肯撒手我妈吓得在雨中大喊,让我爸撒手我爸没有放开它,而是它靠力气挣脱了绳子,在惯性作用下,我爸差点儿摔个狗啃屎。
在野地里跑了几圈后,它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放低脑袋,拱起两只犄角,像一辆失控的汽车朝着我撞来若是被它的犄角豁到身子,就算死不了也得丢掉半条命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它,我几乎被吓傻,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转身奔跑。
但显然来不及了,很快牛便追了上来,在关键时刻,我爸推开了我我倒地时,伞飞了出去,牛犄角没有戳中我或者我爸,而是对准了那把伞,将它顶个稀巴烂,原来它要攻击的是那把红色的伞可是在它转身时,一只脚刚好踢到我爸的后脑勺,他当即晕了过去,我和我妈坚持不懈的大声疾呼,他才稍微有了意识,睁开了眼。
那头牛没有跑丢,它被村里几个大男人制服了出院后,我爸将它们卖了,自然赔了本儿我爸在医院观察了三四天,确定脑袋内部没有问题后才回家我爸说他当时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但能听见我和我妈在叫他,他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他怕再也醒不来,那一刻他想到了死。
一旦他死了,爷爷奶奶等亲人肯定会悲伤过度;除此以外,他将留下一个不懂得赚钱和养家的妇道人家;一个才上小学四年级,聪明但木讷的儿子;一个年纪还小,不怎么懂事的女儿;也许他的妻子会改嫁,他的孩子们将有后爸,否则他们要如何顺利长大?完成学业?后院的厢房还没有盖好,牛会被卖掉,院子里还会充满生气吗?很有可能人走屋空。
他觉得不能就此松懈,于是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看到了我和我妈妈那两张正在被雨水冲刷的脸,头发贴在脑门和脸颊上,让我们俩看起来很丑,却非常亲切这段濒死体验我爸讲过几次,但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分享他当时的想法,我相信那是真实的,没有被他渲染,毕竟人在那种时刻,一生中的很多东西都会轮番上演。
我的疑问是他当时有没有想到自己?有没有想过那个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和他的二哥一起追着驴车捡棒子粒充饥的小男孩?那个为了要和我妈结婚而不顾家人反对离开部队当了逃兵的男人?那个因在交通局吃不开而选择辞职,搬回兰泉河的一家之主?我是说,他只想到了责任、义务和在这世间扮演的角色吗?他所剩的生命,难道仅仅是对别人有用吗?。
爸爸讲完了,我们也走到了这条土埝的尽头,接下来它返身向北延伸出另一条土埝,兰泉河的两条支流在此汇合成更宽的河流朝南流去,当地人称这里为“三岔口”,这三条河其实是同一条河,反正人们都叫它们兰泉河,就连地图上也是如此标识。
月亮尚未升起,透过树林,只见东边天空的某一处氤氲着淡淡的皎洁我爸说,这个地方会让人觉得无路可走,好像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样,其实要想继续向前,可以游过去,但不会游泳很可能淹死,或是回到出发地绕过去我说,也可以等到冬天结冰后走过去,或者造一条船,顶不济还能等到大河干了。
兰泉河以前确实干涸过,连河床上都被种了庄稼,所以我才这么说我妈说,你们爷俩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又是游泳又是造船的,哪有那么麻烦?过不去就不过呗,站在这儿看风景不也挺好吗?我们三个一齐笑了我爸说,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路过养鸡场时,也许是西风的原因,没有臭味飘来忽然,一声响亮的鸡啼划破夜空,仿佛开启了信号,继而一递一声,三三两两齐打伙儿鸣唱,引得附近村落里为数不多的公鸡纷纷加入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恍惚间看到了还是小学生的自己:在冬季的黎明,他背着书包,头顶星辰,内心完整,情感丰沛,充满力量、希望和自信,有力地前行,迎接他的是东方的一抹鱼肚白和渐渐腾起的朝阳。
本文刊发于《长城》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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